文|李金钟 编辑|燕子 图片|来自网络
【资料图】
我曾多次提起笔,但心中的疼痛又不时使我中断。我又一次次回味这种呼喊、咀嚼这种呼喊,当这种感觉渐渐淡下去,那呼喊声却又暗中遣来,在我心头缭绕不绝,一种冲动不能自已,冲到我的笔下。
不难想象,当人行走时突然失去了双腿正在欣赏时突然失去了双目,人会陷入怎样的躁急和恐慌之中。
当人身没荒原之泥淖,行将离开这个活得好好的世界,离开这个生机盎然的世界,离开自己曾一度抚摸过的片片温暖,精神要做何等彻底的分裂!
当你失足在波涛汹涌的荒海中,当烈火已把你四处包围,当你不得不撇开这个熟悉的如花似玉的原野,你的感觉,你的欲望,首先是呼喊么?
人的生命总会伴随着阵阵呼喊,呼声或强或弱,在黄土之上迂回缭绕,在苍穹之中来回穿梭。
一种低沉的、惆怅的、揪心的呼喊,穿过浓浓的夜色,穿过酽酽的气氲,穿过我哭泣的心空,似要喊止漂泊的云,呼停流浪的风,似要喊醒已在人间对面的人们。
绝望地呼喊,拼命地顽抗,力竭地挣扎,渐渐陷入疲倦,陷入沉寂。
我的大娘在默默地忍受着生命最后的煎熬,窒冷的气息围困了一切,一切都是那么陌生,一切都是那么阴冷,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。白昼如同漫漫的长夜,长夜又如同那无尽的白昼。夜晚的灯再没有温暖,白昼的光明没有了生的气息。
这是处于灭顶之灾濒临绝境的人的感受。
痛苦。折磨。
多少个日子,万籁俱寂夜深人静时,一切都将陷入深沉、执著而甜美的梦中,那尖锐而沙哑、敲打而撕破似的呼喊声就传来,那样的模糊而清晰。“我尿泡!我尿泡!我尿泡┄┄”似要唤醒沉睡的幽灵,唤醒沉醉的夜色。
痛彻骨髓的呼喊,欲望的呼喊,呼喊不是欲望是生,是对死神的拒绝和抵抗!
此刻,我的心便颤抖不已,似万蹄踏尽后飞扬的尘土,在心空在心灵深处弥漫,像迷雾的潮水渐渐浸没所有的宁静。
这是我迈入古稀之年的大娘的呼声,是在垂死挣扎中对生的渴望的呼喊。
大娘得了偏瘫。那天,大娘去了厕所,蹲下去后两腿无力地打颤,怎么也站不起来,墙也扶不住。她惊慌失措,便喊她大儿媳。大儿媳怎会想到身骨尚健的大娘会有闪失,稍迟了一会,大娘便跌坐在茅厕里,面色死灰。大娘被扶出来后,双腿就失灵了,嘴歪斜到一边,面目浮肿,双臂不能抬举亦浮肿,俨然一个丑陋的木偶。
大娘开始失去自由了,也开始了腌臜龌龊的余生。
命运善于与人开玩笑,你前一秒还好好的,下一秒可能就阴阳两隔。人不能选择命运。
惊慌失措中,虽多方求医,大娘的病仍不见轻,只是嘴少正些,肿收敛了些,四肢仍不灵便,面色苍白。
但这时,倘有一人随后扶伺,大娘仗拐尚能慢步,但走不远也走不久。
本家都去看望大娘,或一点东西或几句宽慰暖心的话。这时我正在城内求学,虽身无分文,但心意足矣,我终于在一个星期天去看望大娘了。
时为初冬。大娘躺在床上,是初病时的模样,使人黯然神伤,悲凉之情纷沓而至。我说了很多宽慰的话,眼泪还压抑在心中,大娘已经老泪纵横了。
是不是是病都能治愈?偏瘫是否还需要活动并要加强营养?我年轻无知,并不清楚。但我认为,平时多活动活动可以促进血液循环,活动活动关节,对缓解病情还是有好处的。宽慰的话总能让濒临绝境的人产生生的勇气和希望。大娘很感动,热泪盈眶。我从大娘那泪光中看到了一种求生的力量,大娘的病情好像已在好转,脸色已不很虚无,而显明朗了。
我并没有医学知识,我说的话也许只是为了表达一种愿望,或者说一种心意。我不知道我是否欺骗了大娘,但她还是按我的话去做了。大娘是极相信我的,她以前经常夸我脾气好,勤力吃苦,学习用功从来没见我出来玩过,将来一定有出息。我不知道只是下苦功夫将来是否能出人头地,但不努力肯定会后悔一生。我不知道我是否辜负了大娘的祝愿,但我常为大娘的话充满感动而洋洋意得。我从中得到了勇气和力量,就像大娘大病中,从我的话中获得希望一样。
大娘开始有意地进行锻炼了。她常拄个拐杖,垂着一条胳膊,一步三摇,蹒跚如风摇危屋,或在屋后蹭个来回,或去别家小坐。大娘比以前出门更勤,像个学走路的孩子,不走安稳不走出个像样的路来,便决不休止。大娘这样做的原因,我心里很清楚。我常暗笑大娘的迂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欺骗了大娘,我也绝不想去增加一个病人的痛苦,对她来说这也是对康复的期盼,对生的渴望。
大娘的病还是一天天恶化了,话在飘忽,路在旋转,带着呜噜呜噜之声,似狂风将至,大难临头。
当人无能为力时,只有叹息。
大娘真正陷入到恐慌之中了,她害怕暗夜也害怕暗夜中的灯光,她对白日的孤独更加恐惧,对这个世界更加恐惧。白天,她看见人就喊,按照她残存的记忆去喊。慢慢地,她看见人喊,看不见人也喊。她常喊错人,白天黑夜已开始在她脑中混乱,混乱得一塌糊涂。
这世界本来不是好好的吗,井然有序?
大娘渴望和人接近,渴望身边有人。她不是渴望到外面走走吗?不是害怕寂寞吗?不是害怕被落在另一个世上,而在黑暗中更加孤独吗?
由于她常喊错人,儿媳及孙子孙女有时便装听不见,不再搭理她。有时不耐烦便吵她:“你没事瞎喊啥!”
大娘仍在喊:“我尿泡!我尿泡!我尿泡!┄┄”家人便把她架到院中,但有时候尿一点,有时候并不尿,所以又把她送回屋内,便各自为便。可大娘又在喊:“我尿泡!我尿泡!我尿泡!┄┄”喊声是那样的凄厉如初,但这喊声渐渐的是那样轻飘,那样空荡,没有根基,随风随意四处飘扬,又随风随意四处散落。
这喊声不停地传来,经过白天,划过黑暗,彻透夜色,如泣如诉,传入耳中,浸入肌肤,令人泪水潸然而下。
“我尿泡!我尿泡!┄┄哎呀!我的爹我的娘唉!唉唉唉┄┄”一阵拖着长长的尾音的躁急的哭喊声白天黑夜的传来,传来,传来┄┄
孤单。虚空。恐慌。绝望。
人受了重病的折磨,受了艰难岁月的折磨,便便渐渐有气无力,无力无气。大娘的呼喊已成了两个字:“尿泡!尿泡!尿泡!┄┄”另一个音节在喘息中被磨掉了,音节短促,单调,却细如缕轻如丝。
生命的音节在缩短,气息微弱。
渴望挣扎。无奈等待消亡。
我常为这种哭喊自责。其实我也很怕这种哭喊声中断,否则,没有了对死的恐慌对生的渴望,那一丝希望的光亮也会消失在黑暗之中了。黑夜将是一片死寂。
(1996年9月10日周二夜初稿。我大娘的忌日。)
作者简介:李金钟,山东省菏泽市第二中学语文教师。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,菏泽市作家协会会员,牡丹区作家协会会员,青年作家网、《作家前线》签约作家。94年就开始写现代诗,然后开始写散文,由于工作和生活,其间荒废了二十多年的时光,但愿天荒地老有人识。下定决心,不为媚俗,只写纯文学。喜欢旅游,有生之年,无忧无虑游天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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